【批註:下文可與張承志的《鮮花的廢墟》配合著閱讀。
《鮮花的廢墟》是紀事之作,張承志走在西班牙土地上,用考古學的扎實功架憑弔及追思一段歐洲土地上、光輝的穆斯林歷史。1492年,建立在西班牙土地上的一個穆斯林王朝陷落;張承志一直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分界線。
下文是張承志寫於2006年的舊文。文章雖「舊」,可是意義不幸地仍「新」──面對美國大兵於2012-3-16在阿富汗赤裸裸地屠殺16名阿富汗村民後可以安然回國,接受「無罪假定」的「公平審訊」(阿富汗村民咬定不是一人所為,即是為數不少的犯事大兵都被放生了),不能不說,張承志是近代難得的智者。】
----------------
張承志:《地中海邊界》
1
我們姑且稱呼前1492年的歷史為“古代”。
在古代長河的戰爭中,無疑也有過殘虐和殺戮。但是時至今日,歷史學必須強調:佔據過文明和軍事優勢的東方,沒有如同歐洲殖民主義屠戮滅絕數以千萬計的印第安原住民那樣的滅絕罪行。古代更存在剝削也存在奴隸制,但今天歷史學也該說:在古代曾佔據了強勢的東方,沒有如殖民主義者在美洲那樣,把動輒百萬、數逾千萬的印第安原住民趕入銀礦和金礦的深井、先把他們活活奴役致死,然後再以 “獵奴戰爭”從非洲綁架黑色人種、沒有把黑人擄掠、販賣、趕進大西洋的奴隸船、最後在美洲的種植園和銀礦井對他們敲骨吸髓的劣跡。
加害者喜歡拘泥於帶血的數位。就像今天的日本拒絕承認南京的30萬,西班牙官方不能接受滅絕印第安人數千萬的統計。
既然這種數字是他們內部一個有良心的神父說出的,那麼詆毀這個神父就成了西班牙的五百年大計。然而,最嚴厲批判的拉斯•卡薩斯神父提出的,倒可能是最低的數字。他僅根據目擊和確知,提出了一千五百萬的數字。而最高的估計如《白銀資本》作者,印第安的人口“從一億減少到五百萬”。另一項統計與拉斯•卡薩斯神父殊途同歸:因罪惡的黑奴貿易減少的黑人人口,與美洲消失的印第安人一樣,數額超過三千萬。
古代把它懷中的財富——它們經常是糧食、果蔬、和豐富的物產——慷慨地分送給天下遠方;兩河流域的小麥和大麥,中亞的種種新奇香料,阿拉伯的糖、咖啡、灌溉和帆纜,中國的稻米、茶葉、瓷器、紙和絲綢,北亞遊牧世界的乳酪和馴馬。古代結束以後,美洲印第安人又獻出了數不盡的水果蔬菜食糧作物給世界,從玉米、紅薯、土豆到番茄、辣椒、向日葵,再到煙草、可哥、古柯葉(可口可樂的詞源和核心原料)——他們的貢獻,不必說開掘了物質的享受、提升了整體的文明,它們每每都是雪中炭、救命草,它們直接解救了饑饉,導致了人口的增加。
若談及古代的最後一幕,也許可以選中國的鄭和下西洋權作標誌。中國人在他們佔據著歷史好運和軍事優勢的時代,除了滿足了一點中央天朝的虛榮心之外,大體遵循古代的物質交流規則,基本沒有掠奪和屠戮。就是這個中國,得到的是香港和台灣的喪失,是自尊心的重創和半殖民地的命運;恰似它遙遠的鄰居,獻出數千種物產的印第安人——數以千萬地被屠殺和奴役致死,被渡海而來的白人以文明的名義滅絕。
所以,對歷史斷代的動機也該提上桌面。在劇變之後既然發生了那麼多慘不忍睹、不可理喻、斯文掃地的事情,那麼對歷史前後期分界線的最醒目特徵,也就到了再觀察的時候。
2
不是天真的讀者和學生沒有意識到,實在是歷史敘述中的話語控制者有意為之:以前我們忽視了一個清楚的特徵。不管這麼說在今天多麼不合時宜,還是該指出——沿著地中海南緣一字鋪開的穆斯林故鄉,是整個東方的邊界,是古代的屏障。
具體地說,1492年西班牙穆斯林王國首都格拉納達的落城,是世界史上最大的一個標誌和界碑。
因為在前1492的古代,在地中海的西端,東方借助穆斯林之手,保持了對西方的優勢。這個優勢更多是在文明意義上的;因為若細較過程,穆斯林的安達盧斯(al- Andalus)與西方在軍事上多呈膠著之勢,未必東風一直就壓倒著西風。然而穆斯林在西班牙實現過的,卻是至今仍令世界眩目的文化輝煌。以往的經典,把那個以科爾多瓦為代表的時代,看做古代世界文明史的最高峰。優勢既然是文化的,也就更顯有力和值得回味。一個歷史分支是在地中海東端,穆斯林擊退了綿延數百年的十字軍。把十字軍戰爭解釋成爭奪耶路撒冷一城一地是別有用心的;十字軍運動正如後日在它的續篇——殖民征服的歷史中鮮血淋漓地暴露的,它的本質,是控制和掠奪傳說中富足的東方。
其實歷史留下的伏筆和解碼,不單異常粗重、而且明顯得罕見。伏筆或解碼就是1492這個年份。它不像普通的、流逝中的一年,因為恰恰就在這一年裡,先是格拉納達陷落,接著美洲就被“發現”——前文所述的佔領、滅絕和奴役的新時代,多一年也不等待,就在同一時間肇始。
如果強調歷史分界表現在一件事、一條線、一時間的方法, 1492年格拉納達的陷落,是劃分世界史的前期與後期的最合適的分界線。
1492年以前,即穆斯林西班牙衰落之前,地球之上同樣不盡人意。只不過,雖可舉出種種悖例,但至那時為止的古代史大體上循著人群和文化的內在規律,誕生並發展、全盛又衰敗。有過弱肉強食和優勝劣敗;但就如造物的和諧,各種勢力大體是平衡的。現實與一般的公理,都不允許建立一個以奴役和掠奪為唯一目標、並振振有詞把自己說成是大同秩序的——全球化的殖民主義。
不消說,這麼粗重的一條線,不可能不被人們留意。事實上把1492看做分界和分期標識的論著也不在少數。只是人們大都有意無意,在指出了這個年份的同時,拒絕正視15世紀的伊斯蘭壁壘,曾是遙遠的印第安人的守護盾。
而征服者卻意識著這一點。西班牙殖民強盜把美洲征服看做在西班牙宗教聖戰的延續,他們每逢提及印第安神廟,總稱之“la mezquita”(清真寺),幾乎每個殖民風格的美洲城市,都有一條叫“殺摩爾人”(matamoros)的街。
為什麼他們那麼嗜血?
並非殺人如麻的白種人,真的是惡魔轉世。在美洲征服過程中,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的屠殺與物欲的背後,更深刻的動機是對貴金屬——黃金白銀的瘋狂渴望。這是一種資本主義的原始渴望。它就像惡魔一樣,每個原始積累的毛孔,都滿是鮮血和骯髒的東西。為挖掘金子和銀子——這無需本錢的財富和貨幣,無援無助的印第安人被酷役致死又算得了什麼?僅僅為著補充可供奴役的採掘勞力,違背任何宗教說教和禁忌的黑奴販賣,也可以悍然實行!
3
如果不喜歡線性地看待分期,而主張把歷史的分期看做一個過程;如果堅持把前期與後期的分隔看做一個歷史階段——那麼,從格拉納達的失敗到奧斯曼土耳其的衰退,可以被看做世界史滄桑前後的分隔階段。
這個演變的歷史階段,大致可以從1492年格拉納達被天主教軍隊攻佔算起,一直到1699年奧斯曼蘇丹在圍困維也納失利後走向衰微、第一次與歐洲列強簽訂屈辱的卡羅維茲條約為止的,大約綿延二百年的時光之間。
非洲的殖民化與這個過程步步合拍。
幾乎與攻陷格拉納達同一瞬間,西班牙不僅突兀地“發現”了美洲並開始貪婪地吮吸印第安人的血;而且立即越過直布羅陀海峽、一口咬掉了非洲北端的灘頭堡梅利利亞(1497)。緊接著不過十餘年,西班牙吞下了非洲北緣一系列富庶城市:奧蘭、布日伊、的黎波里,並進逼阿爾及爾。
一邊的葡萄牙妒意沖天,不能容忍。它與西班牙之間的矛盾,唯有教皇的權威方可做出裁決。僅在“大發現”兩年之後,一條瓜分世界的“教皇子午線” 被劃出,葡萄牙以天主教的神聖名義,獲得了獨吞非洲的特權。
在非洲西海岸的南半部,非洲大陸的殖民化“由皮及瓤”。對非洲之軀的大卸八塊,尚需再等大約兩個世紀。先是沿著非洲西海岸,葡萄牙人從南邊迂回過摩洛哥和北非的穆斯林騎兵,在非洲中部的大折角處建立了據點。接著他們近岸航行,靠著阿拉伯人的領航,一站站地沿著非洲的大西洋海岸,向南摸索。他們在每個站穩腳的地方修造據點,並刻不容緩地開始奴隸販賣、運走劫來的黃金。待他們終於繞過好望角,看見大陸朝著北延伸而去以後,被地理學界謳歌的達•伽馬, 1499年正奔忙於印度航線上。去時他劫掠海上的船隻和領航員,歸途上他野蠻地炮轟摩伽迪沙,毫無彬彬學者的相貌——鄭和船隊也到過這座“黑鷹墜落”的城市,中國人送去的只是物產和問候。
輪到奧斯曼土耳其人負起責任了。
奧斯曼帝國與歐洲的爭鬥,複雜漫長而含義深刻。今天回顧起來,它如一只大鳥,面對南下的殖民列強,奮力地左右揮動著雙翅。左翼保護著非洲,右翼遮蓋著亞洲。
沿著地中海的屏障,由奧斯曼土耳其人再次修復。重點一度移到了東地中海。緊接著格拉納達的陷落,奧斯曼帝國與歐洲鏖戰——只是此時它的敵人,已經名叫殖民主義。不管後來奧斯曼怎樣被西方一再妖魔化,但唯有它,這唯一的東方帝國,使歐洲列強談虎色變。唯因它的存在,亞洲諸大文明若中國和印度,它們的殖民化或半殖民化,被推遲到了十九世紀。
1571年奧斯曼海軍在萊潘多海戰中大敗,但是卻佔領了賽普勒斯。蘇丹對威尼斯人說:“我們丟掉的只是鬍鬚,會長出來,而且更硬。而你們丟掉的是一條胳膊,永遠也長不出來了。” 地中海的制海權仍然在東方手中。奧斯曼海軍、被趕出家園的西班牙摩里斯科人、摩洛哥賽義德王朝——他們甚至聯手驅逐了盤據了北非一些據點的列強勢力。隨著 1516年傳奇的海盜巴巴羅薩佔領阿爾及爾,1574年奧斯曼土耳其控制突尼斯;摩洛哥蘇丹也從英國人手中奪回坦吉爾(1684)、趕走西班牙人收復了拉拉什和阿爾西拉(1691)——在16至17世紀的大約兩百年裡,非洲的殖民化被阻截了。
在這段不能施展身手的時期裡,歐洲人忙著的事業,是“獵奴戰爭”。
醜惡而殘忍的黑奴販賣,震驚了人類的良心。但是沒有任何道德戒律,能勸阻文明的、白種的、歐洲的強權集團。既不能勸他們放下滴血的劍,也不能勸他們丟掉捆人的繩。他們終於佔據了強勢。因為它們的面前,終於消失了穆斯林的銅牆鐵壁。在遙遠的美洲,印第安人的劇減導致了勞力的短缺。為了擄取可供恣意驅使的奴隸,如他們對美洲印第安人的殘忍行徑,在地球此端的非洲,歐洲的文明人悍然販奴。
不知道世界會如此恐怖、也不相信人類能如此殘忍的,可憐的非洲黑人被綁架、被塞進大西洋駭浪中的奴隸船。他們被轉運到海天盡頭,販賣到美洲的種植園和銀礦。數以千萬計的黑人被勾銷了生命。人類的近代史開幕了。
靠傳統、道德、文化積累、騎士派頭的戰法和冷兵器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哪個民族也無法沿著自己的願望和軌跡接著運行。儘管興衰乃是前定大數,但是誰都沒想到:弱小的文明,突然遭遇的是國祚的斷絕,是資源的流失,是尊嚴的消滅。
歷史學家忘記強調的是:這一罪惡的得逞,與“穆斯林屏障”的坍塌互成因果。歷史學並不能否定雄辯的實證,但他們就是不這麼說——他們的思想,被“歐洲是文明而進步的”認識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事實是,恰恰因為安達盧斯-奧斯曼土耳其屏障的存在,以文明和民主化妝的侵略被阻擊了。企圖侵略的歐洲那時被打得自顧不暇,整個東方和南方,亞、非、美、甚至南洋,都按著古老的步點,自在而存。
以後的歷史不堪回首。
根本等不及奧斯曼帝國的謝幕。與它的衰微同步,殖民主義先是打著航海家或印度公司之類的旗子,沿著航海線一路侵掠;後來就由艦隊和步兵團高舉國旗,奏著軍樂,向著大陸縱深、向著對他們而言近、中、遠的東方、向著全部世界和地球進攻。
維也納首演莫札特的歌劇《後宮誘拐》是在1782年。欣賞著這部諷刺土耳其的歌劇,觀眾捧腹大笑。歐洲已經從恐懼奧斯曼帝國的魔魘中,好不容易恢復了自信。非洲大陸步美洲後塵,早已成了白人的殖民地。洪水淹沒著更遼闊的世界,用大炮武裝起來的殖民軍,擊鼓奏樂挺進亞洲。
1919年法軍統帥騎著象徵的白馬,進入奧斯曼帝國的首都。次年中國也參加了的國際會議上,簽訂了分割奧斯曼領土的巴黎和約。驕傲的土耳其人不能忍受如此的受辱,怒而把巴黎和約簽訂的日子,定為土耳其國恥日。
值得特別提出的是,巴黎和約同時也是一個侮辱和瓜分中國的條約,因此它引發了觸及中國靈魂、揭開中國革命序章的五四運動。無獨有偶,似與土耳其人遙相呼應,五四的先輩們也呼籲把強加中國二十一條辱國條約的日子,定為“終身不忘”的國恥日。
就這樣地傾東南——地球上大多數的海洋和陸地,除了一個日本跑掉並加入了侵略者集團之外,第二次失去了屏障。西方加於世界的殖民戰爭、人口販賣、領土強奪、不平等條約、不用說鴉片貿易,擴大到包括中國的全球。一眼望去,全部非洲、美洲、西亞、中東、菲律賓和太平洋諸島、印度、中國——均在洋人的堅船利炮攻擊下,紛紛失敗乃至亡國。在歷史的這個後半期,或許可以稱之近代史——殖民主義完成了它的全球化。
結論大致是這樣的:
回顧逝去的歷史過程可以看到:一條先是由西班牙名城格拉納達象徵、後是由奧斯曼土耳其修築的、沿著地中海邊界一字擺開的穆斯林屏障,曾保護了多半個地球。殖民史雄辯地說明:就在格拉納達失陷的那一年,美洲立即就被“發現”,地球隨即墜入了以“地理大發現”和“大航海時代”為名的、殖民主義的近代。它的第一章,是對美洲大陸古老文明的抹殺和毀滅,是對可能多達數千萬被稱為印第安的原住民的恐怖屠殺和酷役致死。它的第二章隨著奧斯曼土耳其的衰微而展開。與奧斯曼帝國的瓦解同時,何止非洲,亞洲和中國也不能倖免:全球規模的掠奪、奴役、戰爭、屈辱和殖民統治,降臨各族人民頭上如同大山。它導致了揭竿而起的 20世紀革命,中國革命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引領我們艱難地到了今天。
如今歷史又在以類似的形式上演。
在巴勒斯坦和阿富汗,在伊拉克和黎巴嫩,穆斯林又在浴血奮戰。他們依舊如同一面屏障,抗擊著新帝國主義的進攻。但是,西方進步的神話和它對人的洗腦,民族利己主義和自私的市儈品性,使人們短視而不見大勢。幻想偏安的政客,作夢發財的市民,一天天習慣了魯迅所說的“看殺”。不過,就如第二次大戰時綏靖主義的著名故事所教示的——對大義公理的嘲笑,對他人苦難的無視,最終會“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沿著地中海,存在著一條清晰的、世界史的分期線。就天下大勢而言,在人類的古代興起的穆斯林世界,曾是歷史進程中諸古老文明的屏障。這並非一個發現,這是一個事實。這不是一個整理故紙的題目,這是人類歷史的教訓。在新帝國主義和十字軍主義向著世界作更大的進攻時,這一教訓的意味不言而喻。
寫成於2006年9月
文章地址: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7/171
引用通告: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trackback.php/17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