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news.takungpao.com.hk/paper/q/2015/1118/3238438.html
失靈的工具理性與選舉民主 /凌友詩
2015-11-18 02:58:18|
來源:大公網|
四年一度的區議會選舉即將來臨。建制派與反對派兩方都集結最強的兵力嚴陣以待。雖然去年的“佔中”呼喚出許多年輕候選人和年輕選民,且政治、經濟、社會形勢仍危機四伏,但相信建制派仍然將贏得本次選舉。這是一個老成社會以它養成多年的理智,對新生社會的茫昧無序,所做的放手一搏,老成社會仍有餘熱。可是長遠而言,建制派的選舉將越來越難。
民主和理智養成
1992年美籍日本人福山發表《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當時學術界奔走宣傳、奉為圭臬,願意或不願意都接受了福山資本主義與自由民主已從此定為一尊的宣告。福山承襲約翰穆勒和羅爾斯的看法,認為在一個成熟的社會,人們基於利害考慮而遵循一套共存的法則,這套法則,就是選舉民主以及一系列保障個人自由和市場自由的法律。在福山和近代英美主流政治思想家看來,只要人們用好權衡利弊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並且能夠彼此尊重,互不侵犯,則這套法則就能順利運行。是時冷戰剛結束,福山樂觀認為不可能再有任何價值或意識形態可以超越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可是很快地,福山發現工具理性和這種建基於互不侵犯的尊重還是不夠。三年後他發表了《信任:社會德性與繁榮的創造》一書,加上一條“相互信任”。他認為,信任這種德性在選舉民主的實施中至關重要,然後他在2002年的《大分裂: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的重建》和2014年的《政治秩序及其衰落》中,不斷加重品德的分量,同時開始對自由權利這套價值觀和民主選舉這套權力轉移的程式顯得信心動搖。
福山也許沒意識到,西方民主制度的問題出在選舉民主的本質,也出在當代教育違逆了養成人格性情所遵的原則。選舉是一個程式,最大的特點在於每個人對自己中意的人和公共政策投一票,最關鍵之處是這一個程式是不是公平、公正。它的作用應在於保障個人的自由和權利,而不在於做最佳選擇。而西方重程式多於重實質的民主制度,在當代社會備顯侷促失靈。而我們當代的教育,重器用、逆人文,所以不少年輕人思想偏閉、人格單薄,他們無法在紛紜顛倒的時代裏分辨是非。一旦年輕人政治化,而政治年輕化,選舉民主更不樂觀。
當一個社會有深層次矛盾或有根本分歧的時候,選舉是失靈的。在政治學上,選民之間的分歧可區分為交叉變動分歧(cross cutting cleavage)與固化分歧(chronic
cleavage)兩種。社會群體在一般公共政策取態上的分歧是交叉變動的,甲選民對某政策的取向與乙選民不同,可是在另一政策上可能一致,所以社會不形成固定的對立群體。不過,如果議題涉及國家認同、意識形態、宗教種族,那就是一種信仰、一種感情,不是一種利害。社會群體對此的取捨是固定的,正如想獨立的一羣不可能愛祖國,愛祖國的一羣不可能想獨立,一選舉,這種固定的傾向就表現出來,表現為社會的固化裂痕。
例如在台灣,兩蔣時代的社會裂痕並不嚴重,它原來只有一點苗子,“台獨”或統一在民主化過程中被普選激發出來。最後無論什麼公共政策和選舉,議題都集中為國家認同和意識形態對決。每競選一次,社會就割裂一次,越來越堅固,越來越難以彌合。因此,選舉民主不能用在國家、國體、政體、族羣的選擇,只能用在公共政策的選擇。民主制度需要有國家認同作大前提,否則民主制度是動亂之根、對立之源。
工具理性積弊
那麼假如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公民和政黨,在國家認同、意識形態上取得一致,選舉時只就候選人個人品質、能力和公共政策作選擇,這樣的民主是不是比較健康呢?即便如此,仍不表示理性選擇時時管用。因為雖然人人有理性權衡利弊的機制和管道,可是我們對知識的掌握並不充分。比如建京港高鐵好還是不好呢?有的人就認為不建好。因為他並不知道現在世界的變化和內地迅速發展趨勢,他的知識被有偏見的傳媒、政客和老師障閉起來了。於是一旦選舉,他對反高鐵的候選人投了一票,他是在做理性選擇,可是選擇的結果是有誤的。
同時,工具理性只是一種算計的機制,它假定人有一個自私的、懂得趨利避害的本能。這種本能不是把握天理的本能,而是滿足人慾的本能。因此即便人們取得充分的知識,良好的民主形態卻從一開始就藴涵了一種人人為己的墮落因素。如果人的工具理性能夠充分算計,他更應該懂得考慮長遠的、集體的利益。可是絕大部分的人只顧眼前的個人利益,這就使得長遠的、集體的,甚至要在當下作出某種犧牲的議題乏人支持。它也使得大多數政治人物變成唯選票是尚的政客,其宣傳引導充滿投合羣眾、與挑動羣眾的傾向。最後人們所得到的,或將與工具理性所希望的趨利避害恰恰相反。
當代社會又面臨另一特徵,即價值散塌。我們所處的時代,極度強調個人主義,而與天、地、人倫脱節。當賦予人性以真實意義的天、地、人倫,不再與個人密切相關,上下、尊卑、先後、輕重、緩急、因果這種在一個意義體系中體現的等差和內在秩序也隨之磨平。伴隨著天、地、人倫的解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婦順、道重、師尊、君禮、臣忠,這附著於意義結構的、作為人所應該有的道德標準和義務責任,也隨之崩解,於是道德水準下降,各是所是。墮胎、性工作、同性婚姻、公民抗命等等,都可以成為主張。
面對此一道德亂局,選舉民主完全失靈。選舉民主本身就是個人主義的最大保障,許多在傳統看來離經叛道的行為,在自由與權利的名義下被法律保護起來。同時這些小眾特別兇悍,沒有立法者和法官敢於觸碰他們的利益,行政官僚也以道德中立與政治中立為藉口,不敢正面提倡倫理價值。各方政客對言論自由、選擇自由這種已成魔咒的教條盡是溢美之詞,我們又怎麼可能靠選票找到一個對道德人心有承擔的政治家呢。
人文教育缺失
《論語》裏有一章。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選舉這種製度,只在於“皆”如何,而不問表達意願的人們的品質。孔子認為,唯當鄉人皆善時,選出的人才及格,故中國傳統政治的要義在於涵養善良的鄉人,而不在選舉的程式和權力的轉移。鄉人皆善,則其善必然不是單薄的工具理性,而是一種綜合了道德與智慧的、超越“食色性也”的靈性。靈性的養成需要人文教育。人文教育就是文史哲的教育,同時也是一種讓孩子時時培養謙虛自省態度,和對真善美崇敬嚮往的教育。這就是所謂“人文化成”。可惜回歸以後,中國歷史科門前冷落,現在在高中修讀中國歷史的學生,十四個裏才有一個。而中國語文科則朝工具化發展,專講語法、句式、修辭、文章結構,讓學生看到篇章時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工具問題上。回歸前的二十六篇古文如《出師表》、《岳陽樓記》之類擲地有聲的範文,改成非必讀必考。今雖恢復,在公開考試中所佔分量仍然極低。本國文化不重情意思想,而當作應用工具來解讀,孩子心靈乾枯,人格單薄,何以安生立命呢?不過人文教育的衰落,不僅香港如此,全世界的教育也如此。我們説今天的孩子思想偏閉,缺乏靈性,這是從人類普遍在教育中把靈性學科抽離開始的。
當前的教育理論又有一點,就是以新為奇,提倡批判思考(critical thinking)。這種方法論滲進所有人文社會學科,其害大矣。因為青少年缺乏批評能力,他們只能妄下結論否決現有機制,或套用在傳媒政客那裏最常聽到的答案,結果是過早涉入政治。同時青少年心智未成熟,過早要他們操練這種方法論,只會使他們失去謙虛學習的態度,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萬物在我腳下,於是提早關閉學習的大門。清代陸世儀的《思辨錄》曾説:“古之思辨律己,今之思辨律人”,當世這種律人的教育,跟人的靈性養成所需要的那種對真善美的崇敬嚮往,和謙虛自省精神,完全背道而馳。
中年選民成定艙石
所以,雖然中央政府和建制派非常努力維持香港繁榮安定,矇昧的力量仍不斷增長。近日更有候選人帶著身穿三點式泳裝的助選女郎在鬧市張揚,挑戰香港社會固有倫理價值。面對此一亂景,我們唯有乞靈於社會上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他們受過比較足以涵養性情的傳統教育,絕大部分在艱困中成長,胼手胝足創造出香港的成就,是接地氣、吃過苦頭的實幹者。在乾坤倒懸、風雨如晦之際,深切期待他們走出來捍衞香港,縱不能扭轉乾坤,卻一定足以穩住地動山搖。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中國戰略文化促進會理事、博士